Railing Codex

掠日彗星
思明喜欢一切轻飘飘的物体，闪光的物体，像加大号蜂鸟。她想，幸好自己不是双层被毛小狗，不然每天追逐着空气中自己抖落的绒，兴奋过了头，她的迷你心脏给大脑的供血怕是也会过了头。她和同样轻飘飘的朋友毛毛远距离心心相惜。毛毛写自己兢兢业业，毕设死线在即依旧勤恳陪聊，最适合的职位或许是兼职女友。她说她也是，毕竟可以堂堂正正地撒娇，可以把自己满得要溢出来的依恋匀一点分给大家。如果是不熟识的人更好，短暂的相遇又离去，可以把她假装的痴缠忘掉。流星一样的恋爱明朗得也太飞蛾扑火；她宁可做彗星，有的七十年一会，有的运转轨道致命，如闭眼走独木桥。
她只敢让毛毛知道自己也有同样的愿望，毕竟看高登论坛写的攻略，多数帖子到最后，都开始怒骂女孩们不让肉体交易。她喜欢无法在阳面讨论的主题，但那得是轻盈的黑，如银河的暗处。流星是好的，受向心力控制的彗星是沉重的，如蹦极。但不是这么黏糊糊的阴面，恰当好处的自残才能给人快感。鼠标卷下去，体液的讨论串疯长，快要缠满了她的喙和羽毛。
小马过河只是用前蹄轻轻点了点水面，不用探明深浅，便预见了可能的溺亡。所以还是算了吧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，没有人真的在做兼职女友。聚会中思明把一闪瞬的梦想坦白翻开，当成笑话给说。朋友起哄，要她找出草稿箱里落灰的招募帖子，握着她的手一同按下发布。没有照片好像是行规，简单编辑的只有基本信息和价目表。三百元一同看电影，游车河，拖手仔包在套餐内。KTV……她唱歌不好，写上晚餐和咖啡厅约会吧。思明大叫，“这好像女仆咖啡呀！”大咧咧当成笑话后大家都不信这是她真实的愿望，连连祝她开张大吉。所以不过几日收到消息时有着与妄想不符的手足无措。啊真的有人要让我当兼职女友呢。万一和想像的不一样怎么办？万一是豪横的，蛮横的人……没有人要付钱给我满足我阴暗又不知所云的幻想。这时候的思明又变得胆大包天了起来，她想，只要三小时。最晚最晚是深夜前，地铁停运前的三小时，从此便不必费力喂养我的好奇心。她如小学生预习课本般在论坛寻找更多更新的内容。游戏要怎么开场，客人喜欢怎样的笑，如商务接待，一味的殷勤主动好也不好，希望有越界肢体接触的，不会在冥冥天日下来见她。
魂早就飞去了咖啡屋，肉身在明朗的下午姗姗来迟。她害羞，客人神态自如。他们坐在旺角的咖啡店，挤挤挨挨的周末人群掩不住她头上的蒸汽都要冒出来了。可她要假装专业的那一些，只能身子向前半探，张开问意暧昧的笑容，“下午好，请问是杰先生吗？”
思明颊边蜷曲碎发垂下来，和耳钉一起晃动，她可是出门之前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化妆整理头发。对面坐着的，头发颓唐盖住一半额头，生成色帆布袋子软烂地瘫在椅边。他只是轻轻点了头。啊客人没有想象中紧张或激动呢，她焦灼着补了一句，很荣幸第一次尝试营业，就做了你的女朋友！
他的神态终于有了些涟漪，问，思明小姐对每个客人都这么说吗。思明试着找补，我是不讲谎话的狮子座，有我这样的女朋友明明是幸运的事呢。杰先生是什么星座？杰说，我不相信星座呢。啊，真难，好大的滑铁卢，曾经玫瑰色的幻想是违章建筑，血红的“拆”字挂在墙上，剥脱下来拍在思明的睫上，“原来是这样哦，做你的女友可真难，没有运势用来参考呢。只能笨鸟先飞，不能者多劳。”
也不是急着让客日后常来，这只是在现实中做梦。可殷勤营业被无视的感觉还是有点糟糕。杰先生自顾自解释了起来。“我不觉得天体位置可以影响人类的性格和运势，而且非常凑巧只影响跟我同一个月出生的那些人。星星就是星星，星星几万年后也会死。而我喜欢谁或讨厌谁星星都不能作为理由的。”
“啊，我在一年级的时候也修过天文呢。”“原来你读过大学啊，”思明托着腮在椅子下荡着悬空的双脚，要灵活避开掉下来的哂笑。杰的眼眉挂上了一丝自知过分的慈祥。“不好意思，开个玩笑，我知道你是顶顶聪明的，希望刚才没有冒犯到你。其实我是天秤座，之前读物理科。不过也是那一年港大取消了我想读的天文专修才变成的物理。不过现在看来，也算是阴错阳差之间好的决定。能和你坐在室内聊聊星星也是石屎森林的浪漫，我猜，当时你选的是Gateway Education？你们学校当时怎样教呢？”
“我已经不记得了，啊，要学太阳的结构，日冕，太阳黑子？”专攻人文艺术也要修三个理科学分才能大学毕业，四年前的思明对旁的科目没什么兴趣，咬着嘴唇对着一排课程编号，指尖如笔尖在电脑前的表格前划拉下来，颠来倒去想。思明七岁收到的礼物是天文望远镜。家人一同周周驱车前往郊区，试图观测些什么来。她想，不如顺水推舟走回舒适圈里，也算没有辜负童年记忆。只真正学起来才发现比小时候拨云还是云，风雨不见月的等待还要烦腻。等不到至少能以手指月的中秋，她便觉得枯燥。思明想不到天文课是在电脑房上，甚至没有窗，几十人同呼吸时拢住的空气像比木星还要重。她一点点告诉他，堂皇的神色在最后的遗憾前落下去：“有一堂说是要观测嘛，最后好像挂八号风球，大家都没去，最后补堂没有我也忘了。你呢，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吧？”
他不接她的话，点头。那么去太空馆吗，沿着弥敦道走也可以，的士也可以。快到海傍时拐几拐，有陨石标本与将将翻新的球幕天象，可以补上你错过的那一课。好——哦——她的尾音过于气派，上扬的语调可以绕眼皮两圈，来来回回把跌出的内疚都掖好：诶为什么有人要付钱给我谈学生时代上了什么课，还保持礼貌的纯情？明明是纯度极高的开心，转瞬变成邪恶的念头，那些做了很久兼职女友的女孩子，此时此刻会不会在心里喊着“快把两张门票折合成钞票给我啊”。不到五十元，可以换她和她素未谋面同事本以为是粉红塑料泡泡的，消磨成渴求早日放工的十余分钟。
他们穿过不同密度的夏日冷气来到直地下的展览区。杰先生是走，思明是一路蹦跳，双双看着太空前来的陨石躺在玻璃柜里，杰问，是第一次来吗，思明点头，他接着说，我和前女友经常来，她跟我一样也很想学天文，自然喜欢这里。思明真心的点头和赞叹马上就给吞进肚子里了，手背在腰后踏步走，原来是重温旧梦，“如果我是杰先生的女朋友的话是绝对不会分手的哦”，付费编织的梦自然也要完满些，她转身伸出手，“可如果是我的话，会想感谢前女友和你分手哦，不然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特别的时候与你相遇。”能说这些早就编织好的漂亮话，还要比想象中的真心，实在太幸福了，这才是特别的时候。
杰不握她的手，只一句没由头的“谢谢你”，好像很满意，两人缓慢地沿着观览路线向前走，和真的恋人一样缱绻，比慢动作拉得还更长。思明很震动，和全世界最喜欢的人来天文馆，是过去的她曾流下一公升眼泪也没法获得的情景。依照少女漫画，星空落满头顶的十分钟后，要准备好在星空下红着脸接吻。思明好不容易把泥足深陷的思绪拔出时，已经一路上了楼，在天象厅最后一排落座了。影片讲银河，太阳系（要靠着他吗），哈雷彗星（会接吻吗）——我的“同事”一般会怎么做？思明不敢侧首，只敢用余了又余的目光反复测量两人的夹角，她的躯干做时针太慢，秒针太粗，只好每五分钟向右滑稽地倾斜三十度，不用等到散场时，就能靠上他。可这不是必要的呀，他只在和她说话时靠近，僵硬地俯身，“你知道就在昨天，NASA发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彗星吗。”思明点头，是可以暴露自己紧张的时刻，“我有看新闻，或许我们要灭绝了吧。”
他干巴巴的叙述继续淌，我会想我死了就好了，八九年前，我和她一起关注艾——你课上有学过艾森彗星吗，ISON，一三年下半年能观测到的。啊，可能你还是小孩，没印象了。不过我也是因为她才会留意。她想研究所去美国读天文，做彗星的课题。而我同她讲，若执意要去就只能分手。我是想一起有美满的未来的，想我们可以休年假带着观测仪器去爬山。可比起彗星，她的烂漫更像是满月，一定是完美的圆，怕是半点的屈从也不可以。我们只能打赌，如果艾森在穿越近日点后还完整无缺地活着，就让她去；如果它被撕碎，她会选择留下。
“一年以前，天文学家信心满满，推测艾森将会亮如满月，可在更靠近地球时，它的视星等也远不如此前猜测。即便在靠近近日点的过程中会逐步变亮，在通过近日点后的留下的最后身影，看起也只如金星一样。我想那也够足够了吧，可是在抵达近日点后的好几个小时后，哈勃望远镜也找不到它。”杰的讲述猝然停下。啊，思明不敢出声，果然，所以今天作为我的客人出现在这里了吗。”这也难怪，就没几个足球场的大小，有太多别的彗星也有去无回。我心淌血地跟她说了再见。希望她未来一切都好，可是一天之后，太阳和太阳圈探测器传来的信号显示，艾森彗星还活着，只是被撕碎的彗核散发出的光芒太微弱，不可见，天文学家便以为它瓦解了。”
他一边说思明的心一直往下沉，像挂多了配重的潜水员。那些以兼职女友为生的日本女孩子或香港女孩子现在会说什么呢？说我会在，我会一直在，您会遇到和我一样的最好的人。为了一直积攒回头客，是不是要一直听这些最高级的痴缠。思明可以随时抽身的优越快要榨成汁流出来，想问为什么不去看心理治疗师呢。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，实则把谁都当成影子。他像是医生走出手术室一样苍白丢出最后的句子，“可她已经走了。”
她眼前现出男人逐渐佝偻下去的心，光是粗粗地描摹，都心有不忍，“一般不是交往稳定后，才告诉我的吗？”她的嘴撅成一个香软的圆，佯装是醋樽的瓶口。杰无限信服地点头，软软地攀上她的手，又扭过来，把她拢在怀里，姿势极别扭，不知道是谁在配合谁做戏。对不起，他说，谢谢你，天啊，遇到你真是太好了，很高兴能有你喜欢我，我们走吧，你接下来想要去哪里呢。思明推脱，可是时间不多了哦，天应该快要黑了。
“多出的时间我会按小时付给你。也可以去隔壁的商场，你想要购物吗。”他在她的发间来来回回，“没事，我们不会去酒店。你害怕吗，你不要害怕。如果不是按照这样的方式相遇就好了，可以请你真心地多看看我，也可以更加堂堂正正地讲我不想你走。我没有想到会巧合到有人能听我讲天文而不是买楼。我还想讲彗星的故事，可以从欧特云或古柏带开始跟你解释。”他颠来倒去讲，可她没有在听了。
原来宝石光芒万丈的轻盈也要经过沉重的分娩。思明可能这个月份的柔弱都要用完，牙膏已经挤不出了，再竭泽而渔要剖开塑胶软管。你会想着我是较大的彗星吗，能周期地来看你，而我却觉得仅仅通过近日点就能让我一去不返地蒸发了。“可是我家里有事哦，谢谢你，小费也不用了。我会自己回家的。”
背后天象厅的高级环绕声效响彻天，思明发现了自己刚刚实现的梦想是假浪漫，去爱的幻像像是糟糕的言情小说，一种低等的廉价刺激。她的脾胃抽搐，成了拍动翅膀的蜂鸟，欲在天文馆的洗手间里呕吐起来。